有一种感动叫“回家过年”

19.02.2015  13:57

中国妇女报编者按

“没有哪一个春节不想回去,但回去怎么交代?混得不好,没脸回家。”小陈说。2月8日凌晨,小陈和父亲从重庆沙坪坝青木关出发,安全抵达老家湖北黄梅县。此前,33岁的小陈15年没和家里联系,以致户口被注销。

年味浓浓在身边,思念的弦早已拉满。家和万事兴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所倡导追求的价值观,春节是中国人最重要的传统节日,路途再遥远、再艰辛,也阻挡不住回家团聚的人流。

然而,在这个最能纾解乡愁的节日来临之际,在游子们都应归心似箭的时候,一些人心里却有些忐忑,有像小陈这样的,他们想回家过年,又怕回家过年,思念亲人,却又不愿意面对亲人,在“归”与“不归”之间徘徊的“恐归族”;还有情感游走于故乡边缘,对故乡有着深重的情感,却陷入回乡后“物非人亦非”恐慌的“近乡情怯派”;更有感慨年味越来越淡,打算在异乡和陌生人一起过年的“拼年族”。

为什么“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归家之路,变成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关于回家过年,有着怎样的甜蜜与忧愁?故乡究竟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涯?

“团圆”,这一春节最重要的情怀,把整个腊月都映照得温暖起来。中国大地上,所有的城乡、家庭都变成情感的磁场,吸引着各方游子归来。

是的,该回家了。

可对于“回家过年”这个中国人本不该迟疑的概念,却让很多人徘徊在回家的路口望而却步。

“恐归族”:

最“省心”的逃避方式

在外混得不好没面子,没钱拿红包孝敬爸妈,害怕被催婚催子,过节应酬多开销大,亲友攀比伤不起,烦恼过年回谁家,抢不上火车票……每个“恐归族”都有自己不愿或不敢回家的理由。想想家中父母那期盼的眼神,想想儿女事业有成红光满面的邻家大叔,再想想自己的现状和回家后 的“惨状”,浓浓的乡愁顿时化为一声叹息:功未成名未就,有何脸。

每年春节前夕,各种版本的“过年X大怕”和防亲戚盘问“攻略”“宝典”都会“火”,反映出年轻人“回家的困惑”每年都在重演。

今年亦是如此。元旦期间,土豆网推出的一段吐槽过年被轮番盘问的视频《新年打脸歌》在网络爆红,不少网友评论该视频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而据2014年某网发起的“今年过年你回不回家”的主题调查显示,10%的网友选择不回家。“混得不好,不好意思回家”“回家成本太高”“没对象,怕父母责怪”等都位列网友不想回家的理由榜单。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虽然不少年轻人直言自己“恐归”或“不愿归”,但很少有人愿意向父母或亲友吐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在遭遇各种感到难堪的追问时也往往含糊以对。面对令自己惶恐而沉重的春节,“不归”便成为最“省心”而且直接的一种逃避方式。

河南人小赵在北京打工一年多,今年不打算回老家过年,“就在北京待着”,说到不想回家的原因,他的回答很直接:“我把钱都花光了,就剩一个月工资,不好意思回去。”

自嘲为“资深恐归族”的李远有6年“恐归史”,每年春节都是他心情最沉重的时候。“我出身农村,一步步从村里考到首都,本以为能有一个好出路,结果现在庸庸碌碌。大家都以为我在北京有了大出息,其实我只是一个租住在地下室的北漂而已。”巨大的心理落差令李远从此患上了“恐归病”。

说起“恐归”经历,王丽更像是一位过来人,她也曾像李远一样在外发展遇阻。七年前,王丽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一家私企工作,每月工资两三千元,经常入不敷出,有时还需父母接济。“我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毕业后还要继续‘啃老’,我很愧疚。”亲友各种善意的忠告则将这种愧疚逐渐演变成沉重的罪恶感。“每年春节回家,亲戚和其他长辈都会反复向我强调父母的不易,每次我都无言以对。”去年,选择再深造的王丽研究生毕业,如愿在北京找到了一份较满意的工作,“今年回去能够稍微扬眉吐气了。”但她并不认为这便是终点,“之后还有催婚等各种事项,都会被问到。”

对于近年来对“恐归”话题的热议,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颐武分析说,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主要是年轻人回家无法面对亲友的压力。春节是亲友交往聚会比较频密的时段,常年在外的年轻人难免会被问到在外的各种情况。尤其是从三四线城市或农村到一二线城市工作,家人亲戚对大城市的期望值较高,而在外打拼的年轻人事业才刚刚起步,尚未能实现真正的“成家立业”,因此其发展现状难免与家乡亲友的期望存在差距,这种落差导致年轻人更易产生焦虑,进而诱发“恐归”心态。

此外,一方面三四线城市日益崛起,农村的城镇化进程加快,导致中国社会发生结构性变化。另一方面,高等教育原有的收入溢价逐渐消失,大城市的生活水平与中小城市或农村的差距正在变小,因此在大城市就业的普通白领或事业刚起步的年轻人回乡之后成就感不高,挫折感加深,容易产生失落情绪。

但张颐武认为,对“恐归族”不必过度解读。在外发展的年轻人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因此自身应增强抗压能力化解焦虑,不必急于求成,另一方面社会舆论也应为其创造更宽容的环境,亲友对其在关心之余,应当充分尊重年轻人的个人隐私。

“近乡情怯派”:

城市渐近 故乡渐远

除“有家难回”的“恐归族”外,还有一些年轻人对故乡和亲友有着深重的情感,却陷入回乡后“物非人亦非”的恐慌,担心故乡给予自己的不是同样深切的牵挂,情感上难以重新融入故乡的环境。

“进不去的是城市,回不去的是乡村”。北京的打工者李江这样形容自己目前的处境。出来打工的这几年,李江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身份的微妙变化,回到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反而会心生怯意。

“这几年家乡的变化太大了,我家所在的县城开辟出好多新路。”然而,这个李江口中“崭新、漂亮”的县城却带给了他深深的陌生感,“如果身边没人带着,自己走都会迷路,很多熟悉的建筑都没了,怎么也找不到家乡的感觉。”李江说,他感觉自己离家几年,错过了很多东西,家乡的发展、朋友的成长、父母的老去。有时过年参加同学聚会,留在家里的同学由于平时来往频繁,大家见面聊起家常来亦有说不出的亲热和熟悉,“我坐在一旁,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太原人刘一舟近几年每次回到家,也总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落,他感觉和朋友的感情开始疏离,多年的友谊随着距离和时间的缓慢延伸似乎正日渐淡漠。刘一舟说,以前他刚上大学时,过年回家和朋友见面,感觉大家聊天话题特别多,以前的话题可以延续。之后自己在北京读研、留京工作,好朋友再见面,话题却越来越少,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我们有太多共同的青春回忆,你对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人的背景和过去一清二楚。但又很陌生,因为对他的现在丝毫不了解。”为了不冷场,每次他都要拼命找话题,从大家发的朋友圈、微博去回忆每个人的近况,这种刻意的感觉并不好受。

“或许是在外漂着漂着,我自己的心也漂远了吧。”刘一舟叹息。

“拼年族”:

找个陌生人一起过年

怀念小时候的过年:贴春联、守岁、捡鞭炮、拜大年、逛庙会……虽然物资匮乏,压岁钱也只是一两块钱,但还是乐得开花。可是近些年来,总有“年味越来越淡”的声音萦绕耳畔。生活好了,年味儿却没了,不少年轻人如此叹惋。

在“80后”张明眼中,回家过年越来越平淡,无非是吃吃喝喝打牌聊天,很多过年的老习俗都被省去或遗忘了,现在快成了手机电脑上过春节了。“以前大家集结去亲戚家拜年都亲亲热热的,现在拜年,进门第一件事都是问对方家里的WIFI密码多少,然后各自拿着手机发微信、刷微博。也许今年的压岁钱也要改成电子红包了。”所以,他决定留在北京,感受一下这里的春节氛围。

尽管如此,张明认为独自在异乡过年并不现实,“还是要加入集体组织”。于是他加入了一个北京春节过年不回家的QQ群,希望能够找到一起过年的朋友。

“拼年”是近几年兴起的在异乡的陌生人“抱团过冬”的过年方式。网络搜索发现,以“过年不回家”为主题的QQ群有很多,地域涵盖北京、深圳、杭州等多个城市,功能多定位于同城、同乡交流。张明加入的QQ群成员多是“80后”“90后”,在网络上,大家对于自己不回家的原因并不会多作解释,更甚少回应与家人团聚有关的话题,多是前来寻找“拼年”的玩伴,讨论话题也主要围绕爬山、聚餐、逛庙会等过年行程展开。

石博文和爱人都是“80后”,两人已经在美洲自助游玩了一个多月,今年春节也将在国外度过。对于回家过年,他提不起更多兴趣。“春节全家团聚这一观念本身对我来说没有淡化,只是现在我感觉家乡的春节不好玩了,无法吸引我专门回家乡过春节。”石博文坦言,比起在同一个地方过春节,他更愿意出去感受一下各地不同的节日氛围。

父母的守望:

团聚就是幸福

临近春节,尽管深深叹息着家乡的“物是人非”,刘一舟听说单位可能会留人值班的消息时,还是有些慌了,“真要回不去,那得多遗憾呐。”

看到身边的朋友相继踏上归程,之前声称“恐归”的小赵也有些动摇了:“抱怨归抱怨,其实该回家还是要回的。”

在张颐武看来,家庭是联系年轻人和故乡的一个重要纽带。年轻人对家乡的依恋正是基于对家庭有着割舍不断的感情。正是由于这种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的存在,虽然很多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恐归”的因子,但所谓亲友的盘问、攀比和回家之后的种种难题,比起“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忧虑和家人团聚的愉悦,便实在无关紧要了。

而对不少中国父母来说,对子女的思念很含蓄。相较于年轻人对过年含义、方式的多重理解和不同选择,父母们对过年的期望则更加单纯而直接——团圆。

山西的张大叔和李阿姨老两口似乎早已适应了“空巢”生活。临近年关,老两口还在张罗着置办年货,盘算节前每一天的安排:给快90岁的老母亲剪头发、打扫房子、去银行换新人民币做压岁钱……

“年纪越来越大,有时候真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在身边。”子女都靠自己的能力走出农村,留在了城市,曾令张大叔两口子倍感欣慰的事,现在却成了他俩心头隐隐的遗憾。

贴春联曾是张大叔最喜欢的一项迎新工作。以前每年都有一双儿女帮自己端糨糊、扶梯子、递春联,这几年子女因为工作等各种原因回家越来越晚,贴春联反倒成了他最发愁的事。

由于子女常年在外,张大叔一家团聚的时间越来越少,全家人能凑齐的日子更是掰着指头都算得过来。说到过年的安排,老两口也没什么具体想法,说一切尊重孩子的意愿。李阿姨说:“孩子们问我过年买点啥回来,我说只要人回来就好。”今年家里新添了长孙,张大叔比往年更加期盼春节的这次团聚,一直念叨着:“好几年没全家一起拍过照了,今年拍张全家福吧。”

对一些老人来说,对子女的牵挂在孩子回家前夕变得更为强烈。“什么时候回来?”“买了哪天的票,哪趟车?”石慧慧的父亲一遍遍地在电话中向女儿核实着归期。“其实爸爸知道我哪天回家,但每次他都会问到,说这样心里踏实。”石慧慧说。

刘一舟的母亲从未对儿子说过一句想念的话,却从得知儿子归期的那天起就做了细致安排:提前帮他打听好了火车站的新地址、还在家里开通了网络,买了无线路由器。刘一舟回家当天,母亲早早做了一桌儿子爱吃的菜,再次发短信提醒他上下车的公交站点。“孩子回来我就高兴。”母亲说。

……

年关将至,回与不回终将尘埃落定。

就在前几天,一个曾声称坚持过年不回家的采访对象给记者打来电话,说自己所租房子的马桶坏了,临近春节找不到修理工,手足无措之际,她忽然很想家,就这样伴着马桶不断上水的哗哗声独自哭了很久,之后决定回家,“一个人的春晚,一个人的北京,终究是寂寞的。家里有亲人朋友,为什么不回去?”

记者手记

曾经我以为自己很懂父母,曾经我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别离,曾经我也有些“恐归”。

这次的采访对我而言是一次精神洗礼。听着别人娓娓道来自己回家过年的种种甜蜜与哀愁,我开始审视并反思,故乡于年轻人而言,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我们忧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行囊”可能为自己造成的丢脸或痛心,却没有问过父母,他们究竟更在意什么,是子女在异乡的快乐平安,还是衣锦还乡所带来的荣耀与骄傲?由于和子女常年聚少离多,我的父母年近花甲仍需事事亲力亲为,他们心中是否也会不时泛起淡淡的遗憾和忧愁?

或许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只顾着匆匆赶路,却忘了回头看看,故乡的风土人情是否已经逐渐被遗忘在了身后,脚步蹒跚的父母是否已经无力追赶我们前进的步伐,童年的伙伴、中学的好友是否快成了活在不同世界的“熟悉的陌生人”……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无论我们在他乡过得风生水起,还是撞得头破血流,抑或只是平淡度日,还是要抽空去想想、看看远方的故乡,毕竟那里有我们年少时的憧憬与梦想,生活着我们的骨肉至亲。

常回家看看,我们都应当如此提醒自己。

专家对话

强化文化内涵有助于推进传统节日文化复兴

对话人: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副院长、民俗学博士生导师田兆元

记者:在您看来,当代人尤其是年轻人对春节等中国传统民俗节日有怎样的认同感?

田兆元:相对于那些对于传统文化几经反复的前辈,年轻一代由于自我意识强,加上近年来中国社会与经济的发展,他们的文化自主性应该更强,所以他们总是想寻找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们对于文化传统的坚持不是居于一种文化传承的态度,而是一种自我表达的态度。对于传统节日的礼俗,他们都会自我创造。比如春节应该是一个举家团聚的日子,有些年轻人却喜欢出国旅游。

此外,现在的节假日,城乡已经没有多大的差别。比如电脑、网络,智能手机,已经将城乡连为一体。所以说除了一些人口较多的地区,春节礼俗尚能够开展,那些人数越来越少的地区,春节礼俗已在日渐淡漠。

记者:近几年,存在着年轻人“恐归”、不愿回家或者节假日选择出去游玩的现象。对此,您怎么看?

田兆元:现在年轻人选择出游,有传统观念淡漠的成分在里边。春节不仅是放假休息,而是感恩、信仰、亲情及多样娱乐统一的文化实践的华彩时间。很多青年朋友把春节当做了休息放假,误读了传统节假日的功能。传统节假日放假,本来就不单单是休息的,而是让人实现其节日的文化功能和文化责任的。

记者:您认为,强化春节等传统节日的内涵和文化元素,能够提升当代年轻人对故乡的依恋之情吗?

田兆元:春节的影响力有所下降,这种趋向是值得警惕的,这是中国文化影响力逐渐降低的一种表征。

节日文化的表现是一种文化的辐射力和影响力强度的表现,也是一种文化对于自身的自信心的体现。强化春节的文化内涵和文化元素是有助于推进春节文化复兴的。但是不可能靠强化春节符号和元素来提升春节的认同。春节的认同,传统节日的认同是一个系统的工程。信任中国人自己的能力,信任中国自己的产品,信任中国的教育与文化的力量,才会有中国传统节日文化的真正复兴。(撰文 见习记者 张园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