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湖北巴东推动主体责任落实的调查
“今后五到十年，巴东还有不少扶贫项目，如果任由这些人恣意糟蹋瓜分下去，我们怎么对得起巴东50万人民，怎么向巴东的历史交账？！”
这充满悲愤却态度坚决的话语，出自湖北省巴东县委书记陈行甲3月2日在该县纪委五次全会上的讲话。讲话全文近8000字，直指该县落实党风廉政建设主体责任方面存在的问题，内容具体，言辞犀利，被人称为“问题报告”。讲话在长江巴东网上公开后，不到一周点击量便超过6万次。
接受测试的都是领导干部，是“关键少数”，对这些最基本的知识都不了解，说明大家平时没有牢记“两个责任”，没有把主体责任承担起来。
——摘自“问题报告”
“当时真的脸红了，感到很诧异、很不安。”提起接受州纪委委员现场提问的场景，陈行甲印象深刻。
2月11日，在恩施州纪委五次全会上，陈行甲作为县市党政一把手进行了述责述廉。在“双述”报告中他提到，“2014年以来，巴东县委紧紧牵住主体责任这个‘牛鼻子’，把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工作作为本职主业，形成全县‘一盘棋’。”
然而，之后州纪委委员的现场提问，却直接让他如冷水浇头。提问的委员直言，州纪委调研组对巴东县的抽样调查显示，有近50%的被抽查对象不清楚“两个责任”是什么，“特别是部分县直部门、乡镇一把手，不分管党风廉政建设的副职，对主体责任认识不清，履职不到位”。
“主体责任是我们去年重点强调的内容，几乎逢会必讲，竟然还有一半的人不清楚是什么。”对于这个结果，陈行甲觉得难以置信，“对落实主体责任，我以前感觉比较乐观，这个结果颠覆了我的判断。”
巴东县自己进行的调查也印证了陈行甲的乐观的确有些盲目。县财政局在全县12个乡镇财政所进行的问卷调查发现，72%的主要领导没有党风廉政建设“一岗双责”意识。
动静大成果小，说得多做得少，这是巴东推进主体责任落实中存在的主要问题。
“全县去年清理出‘吃空饷’216人，财政一年就要白白支出648万元。请问各单位一把手，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管了吗？你主动报告了吗？”
“有少数乡镇长外出不请假不报告，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我到巴东三年半了，清楚地记得有名乡镇长仅仅给我报告过一次，你这几年真的只出去过一次吗？”
……
几位参加巴东县纪委全会的领导干部告诉记者，如此有辣味的报告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不少人是红着脸听完的”。
“这个报告是我自己写的，写到凌晨两点。拿到县委常委会上讨论，大家一致同意在县纪委全会上把这些问题摆到桌面上来，主动亮丑。目的就是想让全县党员干部警醒起来，真正抓好主体责任落实。”陈行甲向记者表示。
记者在调查中也发现，该县部分一把手存在以文件落实文件、以讲话落实讲话现象，习惯当“甩手掌柜”；部分领导干部“爱惜自己的羽毛”，只愿谈成绩，不愿谈本单位特别是前任遗留下来的不足和问题；有些基层干部习惯于执行的角色，能少一事就少一事，没有担当和主动作为的意识。
“腐败问题背后，往往与主体责任不落实有关。”巴东县纪委相关负责人给记者举了个例子：投资千万元的长江巴东港码头，去年9月完成申报，但该县发改局一名副局长故意压着投资不付，敲诈企业5万元才同意办手续。“该副局长已被初核调查，我们在倒查中发现发改局局长没有主体责任意识，没有会议安排，没有制度强调，没有严格管理。”
“巴东的情况并非个例，应该说这种情况在基层普遍存在。”恩施州委常委、州纪委书记陈江龙用了个形象的比喻，“就像投石入湖，中间浪花最大，越往外波纹越小，这其中存在一个压力传导层层递减的问题。”
案子的调查历时四个多月，过程很是吊诡。我认为吊诡的不是一些说情打招呼的情况，而是调查工作的举步维艰，似乎县纪委和县公安局经侦大队的一举一动、所有进展，都被调查对象了解得一清二楚。
——摘自“问题报告”
3月24日，恩施州纪委监察局网站发布消息，巴东县委老干部局局长高云（原巴东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县公共资源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因涉嫌严重违纪，正接受组织调查。这是继该县水利水产局原党组书记、局长杨玲，县供电公司原党委书记王克勇后，平阳坝河堤腐败案牵出的第三个正科级干部。
巴东位于三峡库区，水利工程项目多。2014年8月，作为解决当地水患的重要民生项目的平阳坝河堤，在建成不到两个月后就被冲垮了。这个经过县公共资源交易中心公开招标，标的4500万元的大工程，最终被证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豆腐渣工程。
有网友在通报信息后跟帖评论：“巴东反腐败的这个突破口找的太有水平了，巴东多年形成的移民腐败、项目腐败将从此出现‘多米诺骨牌效应’，耐心等待吧，好戏在后头。”
在采访时，记者不止一次听说，巴东过去的干群关系和政治生态并不好。作为三峡工程移民重建城市，巴东工程建设项目数量庞大但也“雾霾”重重。一些在其他地方上不得台面的“潜规则”在巴东竟然成为明目张胆的“明规则”，群众都说“就是巴东街上拉板车的，只要搞定个把关键人，借个资质也能中标”。
陈行甲正是希望借落实主体责任的东风，通过对重要案件的亲自督办，把这些“雾霾”彻底扫清。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平阳坝河堤腐败案的查办工作竟是如此艰难。他收到不少电话、短信以及传话，“潜台词”大概有三类：一是“遇事留一线”，“工程质量问题花点钱再把工程搞好不就完了吗”。二是“其实你住的地方我们知道，不要把这事闹得全县人民都知道”。三是“既然陈行甲想搞死我们，我们也要搞死他，搞不死也要搞臭他”。
然而，邪的就是邪的，邪不压正！只要态度坚决、行动果敢，因私利相勾连的贪腐官员和不法商人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最终，在县委强力督办，县纪委和县公安局紧密配合下，案件顺利突破，在巴东叱咤多年的“中标大王”被抓捕，与之勾肩搭背的腐败官员也被揪出。但在山清水秀的巴东，营造一个“山清水秀”的政治生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在跟新任县公共资源交易中心管理办公室主任进行任前谈话时，陈行甲告诫他一定要注意，肯定会有人给他送钱的。新任主任回答他：“昨天晚上就有人打电话要求特殊照顾了。”
对此，陈行甲并没有觉得意外。“这恰恰说明中央对于当前反腐败斗争处于胶着状态的判断是正确的。既然已经向腐败宣战，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而他的勇气，正是来自湖北省委、恩施州委对落实主体责任、严惩贪污腐败的态度和决心。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将平阳坝河堤腐败案初步调查情况向州委书记王海涛汇报后，他第一句话就是——‘顶你’。”陈行甲告诉记者，这两个字对他是极大的鼓励，也让他更加坚定了以此案为突破口、改善巴东政治生态的决心。
一分部署，九分落实，今后的工作关键要看各级党委（党组）和纪委能不能勇于担当，真正把责任扛起来。
——摘自“问题报告”
“我已快40岁了，这是平生第一次向组织书面检讨工作，是我人生中的耻辱。”这是溪丘湾乡党委书记卢静曼3月3日所写书面检讨中的内容。在前一天召开的县纪委全会上，她因春节期间值班不在岗被点名批评。被点名的还不止她一个：初一，绿葱坡党委书记在岗，茶店子党委书记和值班人员不在岗；初二，沿渡河党委书记在岗，溪丘湾乡长不在岗；初四，东瀼口党委书记在岗，溪丘湾、官渡口党委书记不在岗……
在“看山跑死马”的巴东，从县城到最远的乡镇，驱车来回要6个多小时，而且大部分是颠簸难行的山路。县委书记不打招呼，春节期间直接到乡镇机关驻地查岗，让很多人切切实实感觉到了压力。
“我到乡镇工作以来没见到，也没想到。”在乡镇工作8年，当了6年党委书记的卢静曼告诉记者。
“作为巴东县委党风廉政建设第一责任人，我必须既挂帅又出征。”陈行甲告诉记者，去年年底恩施州委书记王海涛专门就落实“两个责任”对他进行了约谈，要求他把自己摆进去，以上率下，大胆开展工作。
“主体责任不落实的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就是压力传导不够、问责力度不足。今后要加大‘一案双查’力度，层层传导压力，把纪律和规矩严起来、立起来。”陈行甲表示。
这种决心首先让巴东县委常委们有了全新的感受。县委常委、县纪委书记黄光辉说，近一段时间，他和陈行甲基本上是“每日一谈”，县委书记给他最大的压力就在于查办案件。“他是一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听到违反纪律的人和事，他都会立即要求县纪委快查快办。”
“落实主体责任，要从我做起。”这是记者在巴东采访期间，听乡镇一把手们说得最多的话，“行甲书记在报告中明确强调谁不落实主体责任就可能‘下课’，我们要是再不警醒起来，就真的说不过去了，就要‘挨板子’了。”
效果确实立竿见影，这首先体现在明责知责上。在3月23日巴东县进行的党风廉政建设知识闭卷测试中，准确回答出“两个责任”具体内容的被抽查领导干部比例已经上升到了91.15%。
“以前是出了事，纪委找我们；现在是怕出事，我们主动找纪委。”绿葱坡镇镇长谭先吾表示，他在班子分工中主要负责经济工作，在办理审批过程中发现部分项目的一些文件只有村干部一级的确认签字，甚至没有申请人的确认，存在较大廉政风险。他及时向镇纪委反映，共同探讨完善规定、消除风险的办法。“这么做其实是来源于县里的压力，如果存在廉政隐患没有发现，是要追究我的主体责任的。”
“问题报告”引发的改变，也得到了湖北省纪委主要领导的关注。3月8日，巴东县纪委全会结束的第六天，湖北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侯长安就率队来到巴东开展“两个责任”落实情况调研。侯长安认为，陈行甲的“问题报告”体现了一种底气、正气和浩然之气，“我看县市就这样考虑来抓党风廉政建设，这个地方政治生态有望，经济发展环境就会好起来，经济社会就会健康发展。”
就在记者结束采访之际，陈行甲“意外”接待了一批来自世界500强建筑企业的代表，他们有意竞标巴东后三峡时期的建设项目。除了看重巴东的发展机遇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在网上看到了那份“问题报告”，增添了对巴东未来发展的信心。（记者 袁海涛 毛翔 通讯员 饶章涛）